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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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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陵

次日,初八,百官朝會。

散了朝,連鳳舉留下楊澤,著他往書房一敘。

楊澤經一場風寒,人便消瘦了許多,過年養過這幾日,便又恢覆了些許氣色,只越發顯得蒼老,長須也愈加花白。

“近日突起了對弈的心思,只這滿朝文武,卻尋不出第二個與楊卿棋力相當的。”連鳳舉著宮人與他看座,又命太監拿了棋盤來,自個兒坐在桌案後,與楊澤笑著道。

“見笑了,臣這一生,原也就這一個念想,心思皆花在了這上面,自然便比旁人精通些。”楊澤隨之落座,捋著一把長須也笑道,“況且陛下棋藝亦是高超,這天下能入陛下眼的原也確實不多。”

連鳳舉不置可否,笑著一應,執了白子先行一步。

楊澤長指探入棋盒中,夾出一枚黑子,那棋子乃上佳玉石磋磨而成,觸手沁涼光滑,沈甸甸的,隨著“啪”一聲落棋的輕響,他便聞連鳳舉沈聲感慨,雲淡風輕之中隱有試探:“若說擅弈,前朝皇族也是不差,朕自覺當日已斬草除根,卻不料仍有漏網之魚,暗地籌謀數年。有道是‘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吶。”

知曉此事內情之人,如今已無多少活在世上,他這般驟然提及,楊澤便知其中深意,遂只神色如常行他的棋,亦從容嘆得一聲,模棱兩可道:“事情真相還未查明,陛下稍安,人心叵測、巧偽趨利,歷朝歷代獨獨不缺這等‘扯大旗作虎皮’之徒,是否前朝遺族還未可知。對了——”

他話音一轉,擡眸關切與皇帝輕問:“臣不便出入後宮,不知長歌那孩子傷勢如何了?”

“未曾傷及筋骨,眼下已無大礙。”連鳳舉聞言狀似自責又嘆,落下一子,話裏有話道,“不然怕是與霍玄不好交代,他只這一個寶貝閨女,若是有個三長兩短——”

他話音故意一斷,楊澤拈著棋子的手微滯,覆又老神在在“啪”一聲落了子,捋須笑道:“霍家是臣,更是武將,為陛下生、為社稷死,那原是武將天職,哪有甚麽交代不交代的,陛下多慮了。”

“話雖如此,只霍玄養育這孩子到底花了不少心思。”連鳳舉卻故作為難一笑,意味深長又道,“朕原聽聞:這孩子先天不足,幼時體弱,險些活不下來。如今卻身強體健,武藝卓絕,又膽識過人。若是男子,便當真能接了霍玄帥旗去,眼下雖為女子,卻又巾幗不讓須眉,比之男子竟毫不遜色。”

“這事兒臣亦有所耳聞,年前往北地裏走那一遭,霍玄也曾談起。”楊澤聞出他言下之意,越發審慎,垂眸凝著棋盤,做出一副執棋思量模樣,打趣兒似得緩緩輕笑,“霍玄那王妃身子本就不好,原是懷不上的,怎料霍玄倒是‘驍勇’,竟令王妃意外得了子。有了便想生下來,怕也是女人家的天性,到底是自個兒親骨血。”

“只那孩子幼時自怨自艾,情緒消沈,脾氣也悶得古怪。王妃不忍,便想與她個念想著她賴好活下去,逼她習武強身原也是為錘煉意志,如此方才一年好過一年。”

“都說‘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深不深遠尚且不論,決計是無法眼睜睜瞧著幼子幺折的,白發人送黑發人倒底殘忍,原也就是這麽個意思。”(註1)

“楊卿所言極是。”他話音即落,連鳳舉“啪”一聲拍下一子,只淡淡一笑,卻未再多言,只凝著那縱橫交錯的棋盤似若有所思,眉目卻驟然陰沈。

壞了,楊澤餘光瞥見他神色有異,這才倏得憶起過不得幾日便是二公主忌日,如此當口提甚麽“父母之愛子”?簡直與扇連鳳舉兩巴掌無異。

他賠笑落子,背後卻濡濕一片,冷汗涔涔。

“太子這幾日倒是愈加勤勉,於政事一途亦通透不少,想是陛下平日教導有方。今日朝會之上,太子竟能提出‘立春日百官迎春,二月二扶犁親耕’的想法來,於籠絡民心而言大有裨益,確實絕妙。”楊澤舒緩半息,沈著又道,捋須故作一副怡然模樣,舊話重提,“可憐天下父母心,陛下為了太子,也是辛苦良多啊。”

連鳳舉聞言這才面色好看了不少,頗有些自得得挺直了腰身,擡眸笑道:“亦有楊卿之功勞。”

“臣可不敢居功。”楊澤故意落錯一子,與他賣了個破綻,亦狀似一副開懷模樣,擡頭爽朗大笑,花白長須一抖一抖,“哈哈哈哈。”

初十,天朗氣清,惠風和暢,倒是個難得的好天氣。

謝昭寧與連璋刑罰期滿,也解除了面壁出來,大清早往皇後宮中請安去,正巧霍長歌也在,三人猝不及防碰了個頭,便被皇後留了飯。

初一到十五,該吃甚麽能吃甚麽皆是老祖宗定下的規矩,尤其因著初一那場刺殺,整個年過得波瀾不興,闔宮上下氣氛緊張而驚肅,皆在瞧著連鳳舉臉色過日子,無人敢僭越。

他們喝過一碗米粥便被撤了席,後續只上了些點心,霍長歌百無聊賴得便在皇後對謝昭寧與連璋的殷切慰問中,自行挑著點心吃。

皇後姚氏出自名門望族,宮中私設的小廚房猶善各種花式的小點心,日日供應不絕,霍長歌旁若無人得半站起身,眨著一雙亮晶晶的杏眸,挑挑揀揀給自個兒迅速裝了一小碟兒。

謝昭寧席位正挨著霍長歌右側,與皇後說話時,餘光不時稍稍一瞥她,便曉得這丫頭雖瞧著能打又刁蠻,說起大道理又似個老辣的成年人,骨子裏到底還是個小姑娘——點心只撿外形漂亮好看的,尤其是花朵模樣的,顏色還要粉粉嫩嫩的,喜好頗為明顯。

他眼底不由便蘊了笑意出來。

連璋不動聲色斜覷他,眼神覆雜。

“陛下的意思,今年十五元宵節便仍是早早閉了宮門,不允你們宮外玩耍去了,”皇後微微蹙眉輕嘆一聲,與謝昭寧和連璋道,“畢竟前朝這事還沒個妥帖說法,也不知他們到底藏在了何處,花燈節人多,總得仔細著你們安危,遂只咱們禦花園中擺個宴鬧一鬧便罷了。”

謝昭寧與連璋四目對視,見怪不怪,霍長歌豎著耳朵,倒是敏銳捕捉到那句“仍是早早閉了宮門”,心道果真如蘇梅所言,元宵節是連鳳舉心中一根刺。

只,她原是打算借著十五出宮游玩的機會去探探前朝的路,如今卻——

霍長歌轉頭瞧了眼身後蘇梅,微一思忖。

“娘娘,我這個隨侍宮女蘇梅,家中有個姐妹素采,一並隨我來了京城,正住在我爹那王府中。我原是應過她,十五若是能出宮便著她倆見上一面,畢竟大年節的,她倆又從未分開過這般久。”霍長歌聞言做出一副為難模樣,小心翼翼朝皇後輕聲試探道,“既是如此,可否允她個假,著她十五早些時候出得宮門去,待十六了再回來?總歸我身邊還有南煙姐姐,不妨事。”

蘇梅一怔,忙壓下驚詫神色,隨霍長歌話語垂眸,兩手絞在身前揪住衣襟,做出一副忐忑又期待的姿態來。

連璋不由睇她一眼,眼神諷刺。

皇後微一遲疑,側眸瞧了瞧霍長歌,又往她身後瞧了眼蘇梅,也沒立時答她,只先嗔怪一聲:“你這丫頭,原是一對姐妹,怎不將人一並帶入宮中來?”

“用不著那許多人,素采年紀小,原比我還不懂事些,我也是怕沖撞了娘娘與陛下,總歸不妥帖。”霍長歌抿出頰邊兩只小梨渦,笑著不以為意道,“她平素跟只麻雀似得鬧,也沒蘇梅貼心,我便不帶她了。”

“你也是多心,若論起來‘鬧’,還有人能鬧得過你?”皇後笑著揶揄她一聲,見她認認真真瞧著自己一瞬不瞬,一對靈動杏眸裏滿是央求,便微微蹙了一對柳眉垂眸沈思。

謝昭寧見狀便側首與霍長歌使了個眼色,又與她輕搖了搖頭,只霍長歌卻裝出一副未懂模樣,也不理他,眨著雙眼執著等著皇後回她話。

“十五那日怕是多有不便,既是有南煙在,你身側並不缺人,不若便著蘇梅十四白日裏便拿著采買的單據出去,十六再回來。”皇後拗不過她那眼神,無奈道。

總歸不是多大的事兒,賣她個面子,往後連珣的事……怕少不得也要用她。

“那是再好不過的,”霍長歌笑著起身行禮,“謝娘娘體恤。”

“奴婢謝過娘娘恩典。”蘇梅忙矮身拜了一拜,做出一副感激神情。

“起來吧。”皇後端莊溫婉一笑,擡手一擺免了她們禮數,又轉而與謝昭寧、連璋交代了十五那日宮中需註意的一些事宜,便打法他們與霍長歌一同出殿。

幾人走出殿外老遠,見周遭無人,謝昭寧腳步一頓,突然回身一打量蘇梅,與霍長歌輕聲道:“ 你又打甚麽主意?”

“甚麽?”霍長歌見連璋還在,面色又頗不耐煩,便不願與謝昭寧多說,只茫然擡眸,“三哥哥?”

“……罷了,”謝昭寧如今越發不願小瞧她,見她裝傻便知她心思,只無奈道,“十五那日原是陛下禁忌,你既是不聽我勸,非要著蘇梅出宮,那日便仔細些,莫在陛下面前太過惹眼,小心引來禍端。”

倒又證明十五這日確實有問題,霍長歌聞言心道。

“是,謝謝三哥哥,我曉得了。”她抿出唇邊一對嬌俏梨渦,柔柔一笑,與謝昭寧、連璋行禮道別,領著蘇梅往偏殿過去。

霍長歌正要轉過廊角,謝昭寧原地略一踟躇,扔下連璋,竟又朝她追了過來,往她身前一攔與她低聲試探道:“你著蘇梅出宮,當真是為了探親麽?”

蘇梅略略一驚。

“不是探親是甚麽?”霍長歌詫異笑道,一副四平八穩模樣,“三哥哥這是怎麽了?”

“……我總覺你是要管前朝那事兒,”謝昭寧垂眸凝著她一雙靈動杏眸,遲疑道,“說不出甚麽感覺,但我就是這樣覺得的。你是怕此番不是巧合,前朝是因你入了京,故意踩著點兒謀劃的刺殺,是也不是?”

蘇梅:“???”

“奇怪了,我甚麽話也沒說,你是我肚子裏的蛔蟲麽?”霍長歌頓時斂了笑,怔怔回望他。

“未曾與你說笑!”謝昭寧聞言急道,一雙鳳眸險些瞪圓了,額前隱隱滲出了汗,越發沈聲勸她,“前朝那事兒沾不得,尤其此時更沾不得!”

他面壁七日,每日只一餐一水,頭幾日裏又睡得不好,臉頰瘦削得厲害,人也疲累,一副玉似的容顏像蒙著一層薄霧,不大精神。

可他這一急,面色驟然一紅,卻越發襯得眼下小痣生動了幾分,人也似一瞬便有了生機般。

“可我是與你說笑的。”霍長歌如今最是喜歡他這副模樣,見狀忍不住“噗嗤”輕笑,眼眸清清亮亮的,又逗弄他,“三哥哥是覺得我無所不能麽?我才來中都幾日,便是連前朝事都管得了?卻是著蘇梅出宮探親的,你不曉得我家那個素采丫頭有多不識大體,黏人得緊,大年節見不著蘇梅,她怕是夜裏得哭鼻子哭到天亮呢。改日有機會,我著你瞧瞧她去?”

她一語噎得謝昭寧微微一怔,待窺出她話裏親昵之意,謝昭寧面上便紅得更加厲害,眼神微一游移,竟不敢與她對視了。

蘇梅見狀忍不住掩唇偷笑,連璋遠遠瞧見,便又似牙疼般嘴角抽搐。

“三哥哥若是不信,便著人跟著蘇梅,我保準她三日只在王府與素采敘舊,哪兒也不去可好?”霍長歌向來膽大,雖說得了他提點,卻仍是打定主意要蘇梅出宮一探前朝行跡,遂只柔聲寬慰他,連哄帶騙道。

謝昭寧被她逗弄得多了,直覺她有古怪,聞言仍是半信半疑:“當真?”

霍長歌也不答,拉了蘇梅與她徑直往前走,待走過幾步再回眸,也不欲再騙他,盈盈一笑寬他心,模棱兩可道:“三哥哥,我有分寸,你信我。”

她話尾拖了長音,黏黏膩膩的尾音再一揚,便一副小兒女嬌嗔的模樣。

她立在廊下,抿唇嫣然輕笑,一身茜素紅的衣裳映得廊外一叢盛開的臘梅一並脫去了枝頭的清冷孤傲,越發活潑熱鬧了幾分似的。

謝昭寧心頭沒來由突得一跳,眼睫輕顫了幾下,紅著耳尖溫聲應她:“嗯。”

連璋於他身後越發看不過去了,重重一咳“嗯哼!”,咳得蘇梅比霍長歌還先著惱了,嫌棄得一翻眼白,只覺他煞風景得狠,反手扯著霍長歌倒先走了。

連璋:“?!!”

謝昭寧:“……”

初十四,蘇梅大早便於皇後處領了牌子,以采買名頭與皇後宮婢一同出了宮門後,直往王府裏鉆了進去再也沒有出來過。

素采開門見是她,歡天喜地得抱住她也不松手,倆人面上做足了一副敘舊的名頭,方才手挽著手喜笑盈腮得往屋裏走。

“你紫字旗人馬已入了京。”素采甫一進屋便偏頭與她耳語道。

“路上已瞧見了。”蘇梅笑著與她悄聲回,她來時路上便瞧見三兩熟面孔正隱於市井中。

“小姐要行動了麽?”素采神情激越又問她。

蘇梅不動聲色一點頭,素采便越發喜上眉梢,抿唇不住得笑。

初十五,元宵節,宮外花燈鋪天蓋地,比年前那次還要隆重盛大,還未入夜,天地間便已是紅彤彤一片,街上熙熙攘攘、熱鬧非常,宮裏禦花園廊前亭下亦到處懸了各式各樣的花燈,花鳥魚蟲,應有盡有。

霍長歌隨皇後一同往禦花園中去赴宴,沿途從燈下穿行而過,燭火搖曳,似水波輕蕩,別有一番滋味,她下意識憶起前次得到的那盞白兔宮燈,一直好好插在她床頭,唇角不由便翹了翹。

“瞧那燈下,有懸字條的那些,便是燈謎了。待會兒開了宴,用過膳,你便與你那些哥哥們猜燈謎玩去。”皇後素手一擡,與霍長歌往廊前點了點,話說完又自責溫婉笑一聲,“瞧我,原是忘了問你,北地裏這元宵佳節該是如何過的?我幼時居於左扶風,後又於南方待過兩年,大了便嫁入宮中,還從未去過那麽北的地方,更不曉得北地風俗為何。”

“差不了許多。”霍長歌為圓她臉面,腆著臉一笑,不大好意思道,“只幽州想來此時正雪虐風饕,便是掛了宮燈出去,庭院裏也站不得人。且不說臣本不愛念書,猜燈謎這事兒,向來不湊熱鬧,容易洩底得很。”

“促狹。”皇後聞言嗔她,“小郡主一身武藝登峰造極,再來個文武雙全,那還要滿天下男人作甚麽?”

這話出口,霍長歌些微一滯,只覺這宮中原甚為在意男女之別,不似北疆三州那般隨性,皇後亦總有意無意將此事往明面兒上提,像是在故意提點與她聽。

說話間,她們已行到花園之中,擡眸正見連鳳舉身後浩浩湯湯一隊人馬,也正往這邊過來。

謝昭寧與連璋著甲隨扈連鳳舉左右,二人臉頰豐潤,氣色已好了許多,在這影影綽綽的廊前,尤顯容貌出眾、豐神俊朗。

雖單單瞧著相貌二人並不肖似,舉止間的清貴氣度卻如出一轍,到底是一同長大的兄弟。

不待皇後領人上前行禮,廊前突然有禁軍一路小跑而來,面色凝重,直往連鳳舉身前跪下,沈聲道:“陛下,皇陵出事了。”

霍長歌正被皇後擋在身後,聞言驚詫探頭,便見滿園的人倏然齊齊變了臉色,四下裏寂得突兀。

“甚麽事?”連鳳舉擰眉肅聲道,“說!”

“原……原有不少守衛瞧見二公主的鬼魂,入夜十分在皇後陵前祭拜……”那禁軍眼底蘊出些微恐懼,顫聲回他,“還哭哭……哭得慘烈……一身紅衣似厲鬼模樣,出手狠辣,連傷幾名守衛後……突然就消失不見了……”

“呀……”女眷之中有人捂唇驚呼。

“你胡說甚麽?!”那守衛話音未落,謝昭寧與連璋同聲斥他。

霍長歌循聲望去,見謝昭寧竟一瞬氣得厲害,面色青白交錯,一雙鳳眸裏現出明顯慍怒,全不見平日裏溫潤端雅模樣。

“二公主便是做為了鬼,亦斷不會如此行事!”見謝昭寧正要拂袖越過皇帝往那禁軍身側過去,連璋忙伸手一阻他,自個兒上前一步,立在那禁軍面前,憤然厲聲道,“汙蔑二公主,你該當何罪?你乃誰人部下?報上名來!”

那人聞聲周身一震,擡眸上望,眼神驚恐,瑟瑟發抖道:“屬下今日當值,陵園巡守途中,乃親眼所見。”

“去備馬!”謝昭寧與身後隨從立時道。

“臣去查,”他先下了令,方從連璋身後轉出來,往皇帝身前單膝跪下,壓住慌亂氣息,竟俯身下拜行了大禮,銀鎧“哐當”砸在地上,發出連聲輕響,“請陛下準臣前往皇陵查驗,臣不信……這人一字一語,臣皆不信!”

連鳳舉一言未出,謝昭寧與連璋卻已原地亂了方寸,他面色陰沈難堪,犀利眸光落在謝昭寧露出衣領的一段後頸上,逐漸狠厲。

太子面色莫名一瞬蒼白,眼瞳微顫,身形明顯一震後,才雙手扣著佛珠合十胸前,闔眸無聲念了佛號,喉頭輕動。

連珩立在人群中抿唇不語,左顧右盼,神色緊張。

連珣卻隱在半明半暗的燭火下,唇角扯出些微玩味與嘲諷的笑意來。

園中一時靜得可怕,平地裏陡然起了風,風聲呼嘯似鬼魂悲泣,吹得人心底直發毛,映著廊下搖曳的燭火,顯出突兀的陰森來。

皇後面色凝重,兩手絞著帕子不知無措。

連珍躲在麗嬪懷中哆哆嗦嗦。

麗嬪倒是神色如常,只攬著女兒無聲悲憫輕嘆,垂眸似有不忍。

好端端一個大年裏頭,禍事頻發,耽擱得霍長歌直至今日也還未單獨拜見過麗嬪,不由多窺她兩眼,只覺她眉目間似蘊著千言萬語,與其沈著神色截然不同。

“去查。”連鳳舉沈默半晌,終於道。

謝昭寧應聲起身,轉身大步離去,他臨行微微半側了臉,與霍長歌悄無生息遞了個眼神過去。

那意思霍長歌霎時便懂了,他想說,回你宮中去,甚麽也別與人問,別多話。

新朝初立十幾年間,只她自北疆來了,便多了這許多的是非,前朝霍亂內廷,厲鬼鬧過皇陵,偏偏她前日還將貼身侍女放出宮去……

巧合多了,便不是巧合了。

霍長歌凝著謝昭寧迅疾離去的背影,敏銳覺察皇帝一對刻滿忖度的眸子轉而停在她身後,一瞬不瞬。

謝昭寧匆匆一走,連鳳舉便拂袖離去,一場大宴還沒開席就散了。

霍長歌適才回了自個兒偏殿,便有宮人將本該今日呈於宴上的菜品拿食盒送了過來。

霍長歌心事重重用了些,每道菜只嘗了兩三口,便往寢殿中去,她將床頭那盞白兔宮燈取下,仔細攬在懷中虛虛抱著,南煙進來與她鋪床,見狀輕聲道:“郡主在怕?”

若是蘇梅在,便絕不會這樣問,霍長歌天都敢給捅了,還能怕這些怪力亂神的東西?

霍長歌試探的話剛到嘴邊,憶起謝昭寧臨行與她遞的眼神,又硬生生咽下去,遲疑應一聲:“嗯。”

“子不語怪力亂神,我家亦不信鬼怪之說。”霍長歌輕聲答她,“我從未聞過此事。”

她這話說的,南煙也不知該如何答了,只道:“郡主莫怕,今日我與銀屏守在外間。”

霍長歌乖巧一點頭,不多時便歇下了。

夜裏風越刮越大,似一頭猙獰巨獸在屋外嘶聲咆哮,禦花園中未摘下的花燈在掛繩上跟縷幽魂似得被吹得東倒西歪,倏然又有燈被吹落掉在花園枯枝敗葉間,“咻”一下,火舌舔著燈籠外一層薄紙燃起來,風再一送,火種分散跳動,四下裏不多時便現出一片火海。

“走水了!”

霍長歌正熟睡,猛然聽見屋外隱約似有人奔走大喊。

南煙人在外間與銀屏小聲私語後,開了房門出去查看,片刻後回來,也沒去內間喚霍長歌起身,霍長歌便做出一副熟睡模樣,躺在床上一動未動。

到得天亮,南煙入內間伺候霍長歌洗漱,方道:“娘娘正殿裏來了人,說今日便免了各宮請安。昨日夜裏禦花園中走了水,陛下大發雷霆,招二殿下來責罵了一番,天亮才在娘娘殿中歇下。”

“走水?”霍長歌只當不知這事兒,遂驚道,“人為?”

“怕是風大,將燈籠吹落了,引著了草木。“南煙憂愁嘆道,”自初一起便未落雪,天幹物燥的。”

這元宵佳節過得頗糟皇帝的心,闔宮上下皆得陪著哭臉,霍長歌連偏殿門都未出,只在院子裏逗著絳雲玩兒。

不遠處有宮人竊竊私語,道三殿下昨個兒竟在皇陵中親自守了一夜,頗膽大,那些個三殿下原對不住二公主的謠言便堪堪要不攻自破了。只適才陛下睡下沒多久,三殿下便去求見,甚麽蛛絲馬跡也未查出,又一口咬定必是有人裝神弄鬼,留在中宮許久不願走,引得陛下越發震怒。

霍長歌投餵了絳雲幾粒谷米,撫摸著絳雲背上五彩的羽毛,若有所思。

約莫食時,蘇梅回來了,霍長歌坐在廊下沒動,見她進門,當著一眾宮婢的面兒,直直朝著她笑道:“素采見著你歡喜哭了沒?”

霍長歌見著蘇梅進門時那眼神,便曉得她有話與她說,那是她們打小一同長大培養出來的默契,遂她眼珠半轉,笑著與她遞話。

“哭甚麽?原是我一腔真情錯付了。”蘇梅兩手空空,甚麽也沒拿,仍是走時那一身碎花襖裙,聞言好氣又好笑回她,語氣卻仍不疾不徐,比霍長歌還似個高門貴胄出身的閨秀,只眉目間太過於嫵媚動人,不似京畿三輔中追捧的那種大家閨秀美得含蓄且規矩,“那丫頭日日走街串巷尋摸吃食,直道京城比咱們北地裏好吃好玩的東西多得多,樂不思蜀,心早飄走了,哪裏還有我的位置。”

霍長歌聞言“噗嗤”笑一聲。

“往後我也用不著回去了,小沒良心的。”蘇梅秀眉一撇,連生氣亦動人得緊。

霍長歌哈哈大笑,前仰後合,笑得手上一把谷子都捏不住,從指縫間撲簌簌往下掉,絳雲蹲在枝丫間,小豆眼兒機靈瞅見,展開長長尾羽,“唰”一聲拖著紅霞似的尾羽就從樹上飛下來,不住蹭著霍長歌小腿低頭啄米吃。

註1: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觸龍說趙太後》-《戰國策》

註2:立春日,夜漏未盡五刻,京師百官皆衣青衣,郡國縣道官下至鬥食令史皆服青幘,;立春幡,旙,施土牛耕人於門外,根據示兆民。——《後漢書-禮儀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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